上老花镜,仔细端详。他看得极慢,手指一行行划过那些品名:盘尼西林、磺胺、消毒纱布、脱脂棉、普通棉纱、印刷油墨、白报纸、罐头牛肉、压缩饼干……他的目光在“印刷油墨”、“白报纸”和“棉纱”这几项上多停留了几秒,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。作为一个在商海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狐狸,他对这些货物的“常规”流向和“非常规”用途,心里自有一本账。东北义勇军,自然需要药品、食品、布匹,但要这么多印刷耗材?还有这棉纱的数量…似乎也远超一般民间团体募捐的规模。
他放下清单,摘下眼镜,轻轻揉着眉心,脸上显出几分为难:“苏小姐,不瞒您说,这运输…确实是大难题。走陆路,从上海到山海关,千里迢迢,国府设卡,地方军阀也设卡,雁过拔毛,层层盘剥,损耗大不说,时间更是拖不起。水路…从上海港装船,倒是最快。但如今长江口、黄海、渤海,日本人军舰游弋,海盗也时有出没,风险不小。最关键的是,货物到了天津、营口这类大码头,出关检查极其严格!特别是药品、布匹这类物资,都是紧俏货,日本人盯得死紧,国府那边也是严防流入…嗯…‘某些区域’。”
他刻意加重了“某些区域”几个字,眼睛透过镜片,锐利地观察着苏影的反应。他这是在试探,也是在划底线——他可以爱国,可以运货,但绝不能沾上“通共”的嫌疑,那是要掉脑袋、抄家灭门的!
苏影何等敏锐,岂能听不出弦外之音?她端起茶盏,优雅地呷了一口,脸上带着理解的笑容:“周老板的难处,我们委员会也深知。所以这运输方案,务求稳妥、合法,一切手续都要经得起查验!药品、纱布是救伤兵、救难民的;棉纱可以织布御寒;印刷油墨纸张,是为了印制更多募捐传单、前线战报,鼓舞全国士气!都是光明正大,支援抗日救亡的正当物资!至于最终送达,我们当然希望首接送到马占山将军、李杜将军等部手中,但若路途实在艰险,能安全运抵天津或北平,交予可靠的爱国团体(如红十字会、东北同乡会)代为接收转送前线,也是功德无量!周老板只管负责上海到北方港口的运输安全、通关顺畅,后续转交事宜,委员会另有人负责,绝不令商行为难。”她这番话,滴水不漏,既强调了物资用途的正当性、公开性,又巧妙地撇清了周百通最担心的“最终流向”责任,给了他一个看似安全的“台阶”。
周百通紧绷的神经似乎放松了些许。他重新戴上眼镜,手指在清单上点了点:“苏小姐思虑周全!这样说来,通达倒是可以尽力一试。走水路,英商太古洋行有定期班轮跑天津线,我与他们买办有些交情,舱位和运费都好商量。关键是报关!清单必须清晰、规范,品名、数量、用途、收货方,都要做得漂漂亮亮,经得起海关洋人老爷翻来覆去地盘查!特别是…”他再次点了点“印刷油墨”、“白报纸”和那数量不菲的“棉纱”,“这些,用途说明上要格外下点功夫,不能有丝毫含糊或引人猜疑之处!”
“周老板放心!”苏影立刻接话,语气笃定,“清单细化、用途说明,我们委员会会请专业人士重新整理,务必做到天衣无缝!报关所需的一切文件、证明,都由我们负责准备齐全。您只需以商行名义,确保货物安全装船、顺利通关。当然,”她话锋一转,带上了生意人的精明,“运输费用,委员会按市价支付,绝不会让商行亏本。此外,此次运输意义重大,一旦成功,通达商行急公好义、支援抗战的美名,必将传遍沪上,这对商行的声誉和长远生意,也是大有裨益的。” 她抛出了“名利双收”的诱饵。
周百通捻着佛珠,沉吟片刻。苏影的话,句句敲在他心坎上。风险确实有,但并非完全不可控。关键是,这笔生意本身有赚头,更重要的是能赚取巨大的社会声望,这在动荡的时局下,有时比金钱更保值。他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得热络起来:“苏小姐快人快语!好!既然贵委员会信得过周某,通达商行就接下这单‘爱国生意’!不过…”他压低声音,“为保万全,装船前,所有货物必须在我指定的货栈集中查验、统一打包,确保清单与实物绝对相符,避免途中或通关时横生枝节!苏小姐,您看?”
“理当如此!”苏影爽快应下。她知道,这是周百通自保的底线,也是他控制风险、撇清责任的手段。集中查验,意味着她必须在“夹带私货”上做到极致的天衣无缝,任何一丝疏漏,都可能在这个环节暴露,导致满盘皆输!这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,在显微镜下作假。
“那就一言为定!”周百通站起身,伸出手,“预祝我们合作顺利,早日将同胞的心意送到抗敌将士手中!”
苏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