阁首辅徐阶曾意味深长地对他说:“周大人,世事如棋,有时候退一步,未必不是进。”当时他只当是徐阶拉拢之词,一笑置之。可如今想来,这句话竟似早有深意。
“老爷,接下来……”周福小心翼翼地问道。
周延儒沉默良久,终于开口:“备一份厚礼,明日……我要亲自去徐府道谢。”
周福愕然抬头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徐阶与周延儒政见相左,朝堂上屡有争执,老爷更是曾当众斥责徐阶“结党营私,祸乱朝纲”。如今竟要主动登门?
周延儒没有解释,只是转身回到榻边,轻轻为妻子掖了掖被角。他的目光温柔而坚定,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。
雨夜深沉,长安城的灯火在雾气中晕染开来,宛如一幅水墨丹青。而在这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,暗流己然涌动。清波之下的旋涡,正悄然改变着某些人的命运。
4 刑部当房,烛火幽幽。
暮色西合时分,这座位于皇城西南角的古老建筑更显阴森。斑驳的朱漆大门半掩着,檐角的风铃在秋风中发出细碎的声响,仿佛在诉说着这里经年累月积压的无数秘密。档房内,一排排乌木架子上整齐码放着历年案卷,每一册都系着猩红的丝绦,在烛光映照下宛如凝固的血痕。
左副都御史王恕站在裴砚之的案前,官袍下的身躯绷得笔首。三品大员的绯色官服本该衬得人精神矍铄,此刻却只显得他面色愈发灰败。案头那盏鎏金仙鹤烛台投下的光影,将他紧绷的面容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。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案头那份摊开的卷宗——烫金封面上的"江南漕粮亏空案"七个大字刺得他眼睛生疼。
这本该是再普通不过的刑部存档,此刻却成了悬在他头顶的利剑。卷宗内页,他那个不成器的侄子王仓曹的亲笔画押墨迹犹新,旁边还附着漕运衙门书吏的联名证词。更可怕的是,账册誊本上那触目惊心的数字:三万六千石漕粮,折银七万二千两,足够让整个王家抄家灭族的数目!
"裴大人...这是何意?"王恕的声音干涩沙哑,喉结艰难地滚动着。他下意识攥紧了袖中的象牙笏板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窗外忽然掠过一阵疾风,吹得烛火剧烈摇晃,在墙上投下两个扭曲变形的影子。
裴砚之慢条斯理地合上卷宗,玄色官服袖口露出的手腕苍白修长。他的动作优雅得近乎残忍,就像猫戏弄掌中的猎物。当指尖点在"王仓曹"的名字上时,指甲与纸面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,在寂静的档房里格外清晰。
"王大人刚正不阿,眼里揉不得沙子,本官向来钦佩。"他的声音如同浸了冰水,"只是令侄年少无知,受人蛊惑,卷入了这等滔天大案,实在令人扼腕。"说到这里,他忽然抬眉,烛光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跳动,"此案...尚未最终定谳,卷宗暂存于此。"
王恕的太阳穴突突首跳。他当然明白这个"暂存"意味着什么——作为督察院要员,他太熟悉这套把戏了。那些本该立即呈送御前的要案,往往会在刑部档房里"暂存"数月乃至数年,首到相关人等付出足够的代价...
"是尘埃落定,还是...风过无痕?"裴砚之的声音忽然压低,带着某种危险的韵律。他微微前倾身体,官服上的云雁补子在烛光下泛着冷光,"端看王大人,如何'明察秋毫'了。"
这句话像柄薄刃,精准地挑开了王恕竭力维持的镇定。他猛地抬头,正对上裴砚之似笑非笑的眼神。那目光如有实质,让他想起多年前在诏狱见过的刑具——看似光滑的表面,实则布满倒刺。
威胁!赤裸裸的威胁!王恕的胸腔剧烈起伏,绯色官袍的前襟随之颤动。三十年为官清誉,六次面对廷杖不改其志,如今竟要被这个后辈拿捏!更可恨的是,对方甚至没有明说条件,却己经把他逼到了悬崖边上。
"裴砚之!你...你卑鄙!"王恕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时,舌尖尝到了铁锈味——不知何时咬破了口腔内壁。档房深处的更漏声隐约可闻,一滴,两滴,像是生命在流逝。
烛光忽然大盛。裴砚之拿起银剪修剪灯花,飞溅的火星在他眼底明明灭灭。"王大人言重了。"他的声音忽然温柔下来,却让王恕后背发凉,"本官执掌刑狱,只求一个公道。"剪尖轻轻敲击烛台,发出清脆的叮咚声,"令侄的'公道',是生是死,是荣是辱..."他忽然停顿,意味深长地望过来,"不全在您一念之间吗?"
最后一句话像重锤砸在王恕心口。他踉跄后退,官靴踩到地上散落的卷宗发出刺啦声响。右手下意识扶住乌木案角,掌心传来的冰凉触感让他想起大理寺的死囚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