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跪在那儿…哭得像个孩子…” 他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,“…那俩孩子…我们带着走了两天…送到前面一个有驻军的镇子上…托付给了当地一个还算厚道的老乡…这才…日夜兼程…紧赶慢赶…才在今晚…摸到了家门口…”
他的故事讲完了。屋里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微响和窗外呼啸的风声。年夜饭的香气(那只化冻后终于被谭母炖熟的野鸡混合着一点难得的油腥味)弥漫在空气中,却再也无法带来纯粹的欢乐。这顿团圆饭,浸染着乌兰图的血腥,背负着小李子年轻生命的重量。
谭俊武沉默地打开了他那个沉重的行军背包。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,更多的是在天津买的年货: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、散发着甜香味的关外大块糖(高粱饴);几挂用红纸卷着的、细细的小鞭(鞭炮);一包上好的关东烟叶;还有一小块用油纸包了好几层、冻得硬邦邦的…猪肉!
“爹,娘,二小,三儿,” 谭俊武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,摆在炕桌上,声音恢复了平静,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深沉,“对不住…回来晚了…还…还带回来这些事…吓着你们了。这年…咱还得过!还得好好过!小李子的命…乌兰图那些乡亲的仇…我谭俊武记下了!只要穿着这身皮,扛着这杆枪,总有一天,让那帮畜生血债血偿!”
他端起面前那碗娘刚倒满的、浑浊的苞米酒(用剩下的苞米换的劣酒),高高举起,昏黄的灯光映着他脸上那道伤疤和坚毅的眼神:“爹!娘!二小!三儿!咱老谭家,遭了难,但没趴下!大哥回来了!咱一家人,团团圆圆!过了这个年,一切…都会好起来!来!为了团圆!为了…明年!干!”
谭父颤抖着端起自己面前的破碗,里面是温水。谭母含着泪,也端起了碗。谭俊才兴奋地捧起自己的小碗。谭俊生看着大哥那充满力量和希望的眼神,看着炕桌上那难得丰盛(在他们看来)的年货,心中那沉重的恐惧和懦弱,似乎被这滚烫的亲情和大哥身上那股不屈的血性,冲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。他深吸一口气,也端起了自己面前的碗,碗里浑浊的酒液微微晃动着。
“干!” 谭父的声音嘶哑却坚定。
“干!” 谭母的声音带着哭腔,却充满了力量。
“干!” 谭俊才的声音清脆响亮。
“干…” 谭俊生的声音依旧微弱,带着颤抖,但这一次,他努力地抬起了头,迎上了大哥的目光。
几只粗瓷破碗,在昏黄的油灯下,在弥漫着年夜饭香气、硝烟余烬和深沉悲伤的破旧土屋里,轻轻地、却无比郑重地碰在了一起。
窗外,零星的爆竹声不知何时变得密集起来,“噼里啪啦”地炸响,仿佛在宣告着旧岁的终结,也仿佛在掩盖着这乱世中,无数像谭家一样,在苦难和希望中挣扎求生的微弱声响。新的一年,在血与火的洗礼和亲情的温暖中,悄然拉开了序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