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石案末端,袅袅腾着白雾,隔着大半个石殿,也能嗅到那苦涩的气味。
将她架入殿中的黑衣人不知何时已经退去,清九静静地伸手,抚上了自己心口,那个微微跳动的地方。那样急促的心跳声,让她几乎害怕会在这寂静的殿中被他发现。从来没有哪一刻这样真实,这样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,这样的,跳动的生命,原来自己,还是活着的。
几乎快要忘却的,这件事。只有在看着他的时候,被时时提醒着,原来自己,还活着啊……这痛苦,这样透彻,这生命,也是如此珍贵,哪怕历经千辛万苦,也无法轻言舍弃……
那个身影,有些变化,可就算是在睡梦中也绝不会认错。书房中守他强记那些枯燥冗长的法诀,坐不住地玩起他的发丝来,被他一再教训也不悔改;
殿堂里看他小小年纪就要批复大小事务,偶尔伸手,抚平他川字眉宇;露台上月华正浓,那是天衍唯一能看到天日的地方,她总是静静陪他站在那里望月,轻轻拽着他的袖子,相对无言……
从他在无迹崖捡到她那一刻开始,一直一直陪伴在他身边,一天天看着他,从那个别扭却温柔的少年一点点被责任与宿命压弯了腰,被禁锢在这冰冷的华服中,不见天日的石殿里……一去无返……那身姿日渐挺拔,唯有将她护在身后,替她受罚的模样,从未改变。依稀还记得他淡淡的,低沉的声音:“父亲,此事与秦九无关,我愿一力担当。”
怎么可能忘记呢?鬼哭狼嚎的无迹崖下,灰蒙蒙的天下,魔气激荡的封印边,在她恐惧,躲闪,颤抖的时候,唯一一个靠近她,不是想将她吃掉的东西。那样俊朗的眉眼,带着从未见过的认真,对着她慷慨地伸出手,说:“那就跟着我吧。有我在,不会再让你被欺负了。”
就算过了一百年,就算记忆被深深掩埋,在心底最深处,也记得有那样一个人,迷失在黑夜的最深处,全无依靠,全无去路,那样的绝望啊……那不是她的梦魇,是他的。她最难过的时候,有阿七,有他。可这么久以来,她不在,又有谁来安慰他呢?总是逞强,那样冰冷而坚强的样子,内心里的伤痛,又有谁会懂呢?
那个风雨长夜,他无力地,第一次那样狼狈地,紧紧抱住她,却笑得像是所有长夜全部终止那样。如果,终究什么都无法改变。如果拼尽全力也保护不了。他说,那我,就陪着你吧。
君诺我以生死相许,我又该何以为报?
那句话欠了他百年,在胸中酝酿,发芽,被一遍遍掐灭,却又不息地重生,不知不觉间占据了整个心房。就算,这一世已经忘记,怎么可能不爱呢?
曾经那样的刻骨铭心,曾经是那样的生死相许,曾经……彼此相伴在最漫长的黑夜……又要怎么,伴着一句“忘记”的借口,为了另一个给了她温暖的人,从魂魄中抹去呢?
爱,或不爱,时间已经过去太久,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东西,终究已经错过。心中浮现的,最终的景象,终于只是那日花灯璀璨,河桥孤灯,他寂寂身影,低低嗓音。他说,这长夜漫漫,太长了……
从不曾叫出口的名字在心底低低徘徊悱恻,萦绕不去,缠绵无尽,他苍白的脸色与另一人温和的笑意混杂,清九心头一痛,仿佛被重锤一击,几乎站立不稳。寂发现她的异样,只道是她伤势颇重难以久立,暗中伸手托住了她,只是椅上主上迟迟不抬头,她也只能静候在此。
清九无力挣脱,眉间带着些许迷茫,静静地望着石椅上的人影。
“咳咳咳……”短促而剧烈的咳嗽,洁白的手巾上似乎又多了一道血迹。他爱洁,只是素来不喜别人打扰,大概,更不想让别人看到他这个模样。到底发生了什么呢?他那样精纯霸道的修为,绝无道理,会虚弱成这个模样……
百年前就该溃散的封印至今也没有传出魔物出逃的消息。大概早该想到吧,是他用了什么禁术,将封印强制加固。而代价呢?百年前那个法术,代价是献祭她的三魂七魄,而他所用,又付出了什么?
似乎终于想起来寂的存在,椅上人影,缓缓抬起了头。
平静得近乎冷漠的目光在她身上微微一顿,石室中响起他淡淡的,低沉的嗓音:“是你伤的?”
没有给寂回话的机会,他放下书简,坐直了身子,声音中仍然连一丝感情也无:“去刑殿领二十天雷。”
寂面色骤然苍白,却连半句辩驳解释也无,迅速地半跪领命,恭声道:“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