怨反词,太纷乱不“美”。
“都退下。”赵佶挥手,靠向软枕闭目,心力交瘁。龙涎香也带上沉滞腐朽。
皇帝的“圣明”未照进汴梁街巷。玉华殿的涕泪化作冷酷钧旨飞出。开封府衙役、皇城司逻卒如毒蜂倾巢,扑向茶坊酒肆市井街衢。
潘楼街“清风阁”茶楼。说书老艺人正在讲书。楼梯骤响,皂衣衙役如狼似虎冲上!班头三角眼厉喝:“老东西!昨日州桥下嘀咕‘道君但识丹青趣’!私传反词!”铁链“哗啦”套上枯瘦脖颈。铁链拖地声与嘶哑“冤枉”消失在楼梯,满座死寂。
东华门外樊楼脚汤饼摊。衣衫褴褛孩子望锅中汤饼咽口水,无意识低哼:“……刮地髓……泣血泪……”细若蚊蚋。旁坐皇城司便衣脸色骤变,猛扑捂嘴掐臂,厉喝:“小兔崽子!杀头的词也敢唱?!”孩子如待宰小鸡被拖走,留破草鞋孤躺尘土。摊主脸色煞白,搅动汤锅热气模糊惊惧的眼。
然恐惧冰水浇不灭渗入骨髓的词火。白日搜捕酷烈,夜晚暗流愈汹涌。
州桥夜市灯火璀璨人声压抑。卖“冰雪冷元子”摊主递碗刹那,手指在油腻木案极快划过“豺狼当道”。熟客眼神一凛,铜钱重按字迹抹去。一切尽在不言。
御街西太学旁幽深书肆。油灯如豆映几张年轻士子激动的脸。一人小心展开薄绵纸上的《水龙吟》,低声诵:“……欲挽天河,涤清寰宇,靖平妖秽……”声低字字如铁。诵毕,纸投入灯盏,火苗腾起吞没文字,留青烟与灼亮眼眸。
深秋寒意裹城。汴河上点点河灯浮沉。一盏简陋荷花灯被枯手放入冰冷河水。灯罩无祈福字,墨笔画嶙峋枯手绝望伸向梁山方向。放灯老妪混浊眼映微光,唇无声翕动:“……泣血泪,民髓溃……”灯影幢幢映水,如无数“怨”字汇入暗流,沉默漂向黑暗下游。
宫阙巨影如漠然巨兽蛰伏夜色。福宁殿暖香慵懒。赵佶斜倚软榻把玩新澄泥砚。梁师成垂手察言观色。
“官家,”梁师成声柔谄媚,“逆词已严查,抓了些乱嚼舌根的枷号示众。再无人敢传了。”
赵佶“嗯”一声,摩挲砚台云纹心不在焉。白日哭诉面孔、“争赴粥堂”字眼、“道君但识丹青趣”嘲讽仍在脑中纠缠。他抬眼望浓黑夜色:“梁都知,梁山泊真成燎原之势?王伦真有‘欲挽天河,涤清寰宇’之志?气魄倒不小。”
梁师成心中一紧,堆起笃定笑容:“官家多虑了!王伦不过落第酸儒,纠集亡命泥腿子在水洼子逞凶,蝼蚁而已!‘替天行道’‘涤清寰宇’是狂犬吠日!蔡太师、童枢密已运筹帷幄,天兵一到水洼齑粉!流民受蛊惑蒙蔽,剿平梁山施粥米自然归化。官家保重龙体,绘丹青赏奇珍,方是社稷之福!”他示意小黄官展开新裱《瑞鹤图》。
二十仙鹤祥云缭绕,翱翔宣德门上空,仙家盛世气象。赵佶目光被牢牢吸住——这是他“丰亨豫大”的完美诠释,艺术至高追求。梁山流民现实在这祥瑞意境前迅速遥远模糊,隔了层华美薄纱。
他微颔首,紧蹙眉头舒展,指尖拂过画上仙鹤,欲吸祥瑞之气。“卿言甚是。”声音恢复从容慵懒,“传旨,明日《瑞鹤图》张于延福宫清心殿细赏。水泊事……依蔡京、童贯所奏。剿抚并用,务求速靖。”
梁师成躬身唱喏,嘴角释然弧度。暖香更浓,隔绝窗缝透入的水泊腥风与江南花石血泪悲声。
夜色如墨。深宫烛火映祥瑞仙鹤。宫墙外,汴梁瑟缩寒风中,巡夜梆子“笃——笃——”空洞回响,如敲衰朽骨架。更夫嘶哑调子碎散深巷。汴河上,画枯手指梁山的河灯在湍急暗流载沉载浮,灯火如风中残烛顽强未熄。漂过州桥,漂过开封府衙高墙,漂向黑暗下游——如沉水不腐火种,在无边黑暗冰寒中倔强昭示:
东京雾霭蔽天日;大宋根基朽难支。八百里水泊深处,撕裂长夜的惨白闪电,已轰然劈下!